赫密斯主義、蘇菲主義與伊斯蘭宇宙學

赫密斯主義、蘇菲主義與伊斯蘭宇宙學
奧內爾・多塞Öner Döşer

在十至十二世紀的伊斯蘭世界,自然哲學與宇宙學等學科,對當時主流的學術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精誠兄弟會(Ikhwan al-Safa)、比魯尼(al-Biruni)和伊本·西那(Ibn Sina)是伊斯蘭人文與科學的傑出代錶。他們的著作不僅幫助我們理解赫密斯學派(Hermeticists 見譯註1)、新畢達哥拉斯學派(Neo-Pythagoreans 2)、逍遙學派(Peripatetic 3)的思想,還提供了數學家和歴史學家的見解,同時也間接反映出伊斯哈基派(Ishraqi)與蘇菲派(Sufi)對自然的認知。深入研究這些學說,有助於我們理解伊斯蘭宇宙學的基本理念。

到十三世紀,蘇菲派神秘學逐漸滲透到伊斯蘭社會的日常生活中。通過伊本·阿拉比(Ibn Arabi)和蘇赫拉瓦迪(Suhrawardi)等大師的著作,我們可以看到伊斯蘭的靈知哲學(gnosis 4)已經得到了系統化的發展【原文參考1】。十四世紀,阿卜杜勒·卡里姆·吉利(Abdul Karim Jili)的著作《達到完美的人》(İnsan-al-Kamil)在伊斯蘭哲學史上留下了不朽的印記。

在中世紀時期,尤其是在伊斯蘭宗教界,占星學被視若珍寶。預言不過是占星知識自然延伸出的產物,屬於占星學的一個分支。占星學的真正價值在於它提供的宇宙觀,旨在證明“天界”(heavens 5)對於地球的主宰地位。該宇宙觀認為,創世基於一個獨特的原則:地球上的萬物在天使或神靈面前,注定是被動和脆弱的,而天使或神靈的代理人正是行星。因此,天使學和占星符號學,是共同構成了伊斯蘭形而上學和宇宙學的重要部分。前者研究宇宙中神靈使者的作用,以解釋地球上的事件;後者的符號則是天與地的結合。相關思想在當時學者的著作中均有體現。

接下來,我們將通過當時大師的著作,來探討伊斯蘭的宇宙觀與占星學。

 

注釋
[1].赫密斯(Hermes):或被譯名為“赫爾墨斯”。
[2].新畢達哥拉斯學派(Neo-Pythagoreans):公元一至三世紀復興的哲學流派,繼承并發展了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數學、宇宙和靈性哲學,融合了柏拉圖的理想主義,強調宇宙的數理結構與靈魂的神秘性。
[3].逍遙學派(Peripatetic):由亞里士多德創立的哲學學派,因他常邊走邊講授而得名。該學派強調通過理性和經驗去理解自然與宇宙,是中世紀伊斯蘭哲學家如伊本·西那等人重要的思想基礎。
[4].靈知(gnosis):一種神秘的、非理性知識,強調通過個人內在的體驗與神聖力量連接,尤其體現在蘇菲主義的教義中。本文中的gnosis指代蘇菲派所強調的與神合一的直接經驗。不過,gnosis也可以在不同宗教背景中體現,如基督教的諾斯替派(Gnosticism),但本文并非指這一派別。
[5].“天界”(heavens):本文中,天界由每一重天球共同構成,詳見後文。

 

精誠兄弟會(Ikhwan al-Safa,約公元980年)

精誠兄弟會是一個具有伊斯瑪儀派(Ismaili,見本章節譯註1)傾向的宗教哲學團體,成員來自巴士拉地區(Basra),即今伊拉克。他們編寫了《精誠兄弟會典》(Rasaʾil Ikhwan al-Safaʾ,下文簡稱《會典》),這部百科全書全面揭示了他們的核心哲學思想。

精誠兄弟會賦予了赫密斯極為崇高的地位,他們引用“偽亞里士多德的赫密斯護符文集”(Pseudo-Aristotelian Talismanic Hermetica 2)來論證赫密斯的重要性。精誠兄弟會認為:赫密斯能夠掌握最遠行星(土星)的運行周期,進而獲取天界的智慧與知識。三重偉大的赫密斯(Hermes Trismegistus,或稱為Hermes Triplicate in Wisdom),實際上就是先知伊德里斯(Idris,願他平安),他曾升至土星的天球(sphere),隨其運轉并駐留三十年。在見證并學習了該行星的一切狀態之後,赫密斯返回地球,傳播他獲得的占星學智慧。正如真主所說:“我把他(伊德里斯)提高到一個崇高的地位。”【2】(《會典》,第1卷第92條)

我們可以看到,精誠兄弟會將《古蘭經》中提到的先知伊德里斯與赫密斯等同,認為赫密斯就是伊德里斯和以諾(Enoch),并認為赫密斯是占星學的發現者(3)。他們相信,伊德里斯的知識,尤其是占星學,源於天球和天使給予他的啟示。

對天界的研究在《會典》中得到了極高的重視。因為月下世界(sublunary 4)的一切現象都直接受到天界的直接影響,天球研究與所有自然科學的分支息息相關。“天文—占星”并非人類創造的系統,而是先知伊德里斯或三重偉大的赫密斯在升天至土星的旅程中獲得的啟示。這些神聖知識形成了一門學科。

在伊斯蘭的學術體系中,天文學與占星學之間并沒有明確的界限。“Nujum”(星象學)一詞既可指天文學,也可指占星學。精誠兄弟會相信這兩者密不可分。他們認為,天體不僅是物理實體,只能研究其運動及周期。它更承載著“宇宙靈魂”(Universal Soul 5)的屬性、是“宇宙靈魂”的居所。宇宙中萬物的生成與消亡,都源自“宇宙靈魂”的功能與作用。唯有將占星學與這些形而上學的理念,以及精誠兄弟會的宇宙觀相融合,才能洞悉其真正的奧義。

他們將“Nujum”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涉及天球、恆星及其維度與運動等(ilm al-hai’ah,天文物理學);第二部分是天文表的科學(zij 6);第三部分則是決疑占星學(ilm al-ahkam,英文為Judicial astrology 7)。這種劃分方式,為我們在天文學與占星學之間所做的區分提供了合理依據,盡管所謂的通用占星學實際上也包含在第一部分之中。

精誠兄弟會認為,宇宙如同我們通常理解的那樣,是有限的,并相信宇宙之外“既非虛空,亦非盈滿”。他們遵循《古蘭經》所展示的宇宙觀,將恆星與“基座”(Kursi,《古蘭經》2:255)相對應,而第九重天則與“神座”(‘Arsh,《古蘭經》9:129,69:17)相關聯。

在精誠兄弟會的宇宙觀中,太陽是核心角色:“真主置太陽於天宇正中,猶如帝都安於國土之腹,王庭居於帝都之心。”

太陽之下,我們看到了金星、水星、月亮、大氣層以及其下的大地;太陽之上,則是火星、木星、土星的天球層、恆星層,以及最外層的“穆希特”(Muhit 8)。太陽作為‘宇宙的心臟’和‘真主的象徵’,它的光芒是其存在的外顯、本質的流溢,由‘真主的旨意’賦予。根據精誠兄弟會的哲學,“宇宙理智”(Intellect 9)創造了太陽和月亮,催生了陽性與陰性兩個原則,并通過這兩大原則賦予萬物生命。兩者結合,創造伊始。這與靈魂(Ruh)賦予人類心臟(Qalb)生命的方式相同,正是這種生命力點燃了人類的內在心靈。太陽的運動即為天界的生命力(ruh al-Hayat),為天地萬物注入生機。在精誠兄弟會看來,光與太陽的關係,正如世界與真主的關係;光依附太陽,萬物依附真主。納布盧西(Nablusi)認為,太陽的“命運之輪”(wheel of furune,詳見後文)與人類靈魂的命運相對應【3】。凱塞里(Kayseri)則說:“屬於太陽天球的靈魂,乃是其他靈魂領域的核心。”【4】

精誠兄弟會認為,創造與毀滅的過程,以及世間萬象,皆深受行星運行的影響。尤其是在植物、動物的繁衍和人類胚胎的發育過程中,行星的作用尤為顯著。作為真主的使者,行星緊密連結著宇宙萬物,正因如此,它們才能夠對創造的過程產生深遠的影響。當行星經過黃道帶的各個區域時,借助真主賦予的力量,促成了相應事物的生成。此外,行星還散發著靈性的光輝,普照宇宙的每一個角落。

根據精誠兄弟會的傳統,行星不僅與宇宙的運行有關,還與某些先知及其所處的歴史階段密切關聯。蘇菲派中的一些學者,如阿卜杜勒·卡里姆·吉利(Abd al-Karim al-Jili),在其著作《達到完美的人》(al-Insan al-kamil)中也贊同這一觀點。他們認為,歴史可以被劃分為若乾時期,每個時期都對應著先知亞當、諾亞、亞伯拉罕、摩西、耶穌和穆罕默德(願他們平安)所接受的神啟并傳播神諭的時代。最後一個時代將在審判日到來時結束,屆時群星匯聚,真主將重新創世。這一思想後來也為伊斯瑪儀派所接受。

 

本章節注釋

【1】伊斯瑪儀派(Ismaili):是伊斯蘭教什葉派的一個分支,追隨宗教領袖伊斯瑪儀及其後裔的教義。

【2】“偽亞里士多德的赫密斯護符文集”(Pseudo-Aristotelian Talismanic Hermetica):假托亞里士多德名義的護符學著作或傳統,內容結合赫密斯學派的神秘思想,特別涉及護符、占星學和天體影響的神秘學和魔法。在古代伊斯蘭世界被用作哲學和神秘學論述的重要來源。
【3】赫密斯、伊德里斯和以諾:伊德里斯在伊斯蘭傳統中通常與《聖經》中的以諾視為同一人物,二者都因其智慧和與神的接觸而聞名。本文此處,三者被視為同一人。
【4】月下世界(sublunary):即月亮天球層之下的地球。
【5】“宇宙靈魂”(Universal Soul):在伊斯蘭哲學中,宇宙靈魂是賦予宇宙生命力的核心力量,負責將神聖意志轉化為物質世界的運轉機制,它調控萬物的生滅與變化,賦予萬物生命力。(宇宙靈魂與宇宙理智相輔相成,共同構建了一個井然有序且具有目的性的宇宙體系。)
【6】“天文表的科學”(zij):zij 是中世紀伊斯蘭天文學中的表格,用於計算行星、恆星和天體運動,幫助天文學家預測天象并制定歴法。
【7】決疑占星學(ilm al-ahkam,英文為Judicial astrology):註:是區別於本命占星的其他占星學,主要用於需要對某個具體事件或目標做出決策,或預測事情可能發展的情況,應用範圍可以是特定的事件、個人,或者是某種狀況。
【8】“穆希特”(Muhit):意為‘包圍’或‘環繞’,描述包容萬物的天體。
【9】“宇宙理智”(Intellect):在伊斯蘭哲學中,宇宙理智指的是主導萬物運轉的理性原則,既是宇宙的起源,也是萬物秩序的基礎力量。(與宇宙靈魂的關係是:宇宙理智處於更高的層次,是純粹理性與形式的起源,而宇宙靈魂則處於次一級,負責將宇宙理智的秩序賦予物質世界,使物質具有活力和變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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